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王雪 宜宾报道

一艘货轮载满印着“宁德时代”字样的集装箱，从宜宾港驶出，扬帆起航。

宜宾深居内陆，因港而建、因港而兴。其中，素有“万里长江第一港”之称的宜宾港更是位居长江、岷江、金沙江三江交汇之地，亦成为长江的起点。

近些年来，在国内新能源制造业西迁的趋势下，宜宾抓住了动力电池风口，在产业链条构建上“先声夺人”。

从2019年9月引入宁德时代投资至今，该市合计吸纳动力电池及其配套项目84个，总投资2077亿元，总产值超过5000亿元。

“截至2022年11月，宜宾动力电池的产量占全国总量12.6%，占装车量23.85%。”四川省宜宾市经济合作和新兴产业局动力电池一科科长周强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不仅如此，随着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于2020年8月份正式落地宜宾，这个代表着政产学研合作科技创新与成果转移转化平台，也成为宜宾孵化动力电池产业链的一座高地。

每当回顾这几年宜宾动力电池产业的发展历程，身处一线的周强总会觉得，成果来之不易。

“期间经历了调整产业方向、吃企业‘闭门羹’等小波折。”周强指出，接下来，宜宾还要持续补强动力电池产业链，并进一步为产业发展提供科研、人才等支持。

在熟悉宜宾模式的产业观察者看来，其成功的起点或许源于产业规划的顶层设计，但真正的秘诀却在于当地始终遵循市场化的产业培育理念，“跟着市场走，而非跟着规划图纸走”。

“拿下”宁德时代

2016年，宜宾迎来了产业政策发展的转折点。

这年10月，该市召开了第五次党代会，决定建成更具辐射吸纳能力的经济强市，确立了“双轮驱动”发展战略：既要改造升级白酒、煤炭等传统产业，又要发展新兴产业。

“做产业生态是一开始就有的思路，至于往哪个方向发力，是在发展的过程中根据市场反馈作灵活调整。”周强表示，宜宾市的产业升级和结构调整经历了由“八大新兴”到“一蓝一绿”的转变。

这其中，“八大新兴”产业分别是轨道交通、新能源汽车、智能制造、通用航空、新材料、节能环保、医疗器械、页岩气等。

“为了尽快推动八大新兴产业发展，我们成立了八个专班，每个专班都由一位市领导牵头，然后再从其他部门抽调人员。”周强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2017年2月3日，他加入到新能源汽车发展专班，接手的第一件事情是招引彼时身为奇瑞汽车旗下公司的凯翼汽车。

据周强回忆，与奇瑞汽车的合作，从第一次接触到签约仅用了33天时间。他表示，速度之所以快速的“核心武器”之一是宜宾市领导冲在招商“一线”。

“2017年3月3日，市委书记到安徽芜湖与奇瑞汽车董事长面谈，达成初步意向，还没有回宜宾就立马安排市长带队到芜湖洽谈具体事宜。3月7日，我们抵达芜湖，政策优惠、资金扶持、厂房交付时间等一条一条地协商，最后4月6日在省政府见证下签约。”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与宁德时代的缘分就此开始萌芽。

引进车企之后，当务之急就是构建新能源汽车产业链，而动力电池才是新能源汽车的核心，宁德时代又是动力电池行业龙头。

这一信息涉及该信息：引进新能源汽车项目只是开始，还需要做好产业配套。于是，在市场化企业的启发下，宜宾市政府开始通盘考虑，调整聚焦，最终决定全力引进宁德时代动力电池项目。

然而，起始过程并不顺利。

“2018年初，我们开始与宁德时代接触，但一方面，双方都不了解，没有顺畅的渠道接洽，另一方面同期还需与北京、成都、重庆等一、二线城市竞争。”周强回忆。

所幸的是，2018年11月，转机出现。

当月，由天华超净和宁德时代共同持股的天宜锂业落户宜宾。据了解，天宜锂业的建设过程非常之快，在宜宾市政府的协助下，该公司1个月完成土地平整，10个月完成厂房建设，3个月完成设备调试。

“这让宁德时代看到了宜宾市政府的办事效率，然后双方开始面谈。”周强表示，最终宜宾成功引入宁德时代还有一个显著优势，那就是绿电资源丰富——宜宾有近700万千瓦装机量的绿色水电资源，每年可减少40万吨碳排放。

此外，周强还指出，动力电池若由宜宾港运往欧洲，要比国内其他地方节省约半个月的时间。 

据悉，出口至欧洲的产品要缴纳碳关税，即购买碳排放额度。欧盟通过的碳边境调节机制指明，购买的碳排放额度根据碳排放量计算，并将产品生产过程中所使用电力排放的二氧化碳也纳入了核算体系。

于是，在长达600多天的磋商后，2019年9月，宁德时代与宜宾市政府签署项目投资协议，成立了全资子公司——四川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四川时代”），计划投资100亿元在宜宾建设动力电池生产基地，同时签署了15GWh的第一期项目落地协议。

产业规模大超预期

市场自发的力量是惊人的。

令宜宾市政府没想到的是，拿下宁德时代的投资项目后，该市动力电池产业规模的发展速度远超规划。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获悉，2021年，四川时代规划动力电池产量为8GWh，实际上突破了8.8GWh，并预计在2022年底达70GWh。

随后，双方合作规模不断扩大，先后签订了10期项目，落地295GWh的动力电池产能，带动产业链年产值达5000亿元。

来自一线的数据被迅速吸收、破译并传导至决策层，改变则即刻发生。此前略显笨重的产业规划思路转向轻盈的“两翼齐飞”。

“宜宾市政府立马调整发展方向，决定以动力电池为核心发展全产业链。”周强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事实上，此刻的宜宾产业转型正处在关键节点——“八大新兴”不够聚焦，构建八大产业生态圈力量亦不足。

2022年7月，在宜宾市第六届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上，市政府决定要加快推进宜宾向“一蓝一绿”产业优化转型。“蓝”指的是数字经济新蓝海，“绿”即是做大做强动力电池和晶硅光伏。

其中，在动力电池产业上，宜宾锚定“动力电池之都”为目标，以引进宁德时代为契机，开始了动力电池产业链以商招商、强链补链之路，并按照“1+N”龙头+配套、错位抱团布局动力电池全产业链。

具体而言，“1”是以四川时代所在的三江新区临港经开区为核心，布局电池电芯及核心项目；“N”即以翠屏区长江工业园、南溪区罗龙工业园区、屏山县工业园区、高县工业园区等六大园区为主，配套电池结构件、隔膜、正负极材料、电池回收等项目。

2022年1至11月，宜宾市动力电池产业工业总产值达774亿元。对此，周强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截至目前，宜宾已落地12个百亿级动力电池产业链项目，预计今年年底产值超过900亿元，到2025年产值将超过3000亿元。

构建动力电池全产业链亦是对宜宾市政府办事能力以及资金状况的考验。

据宜宾市政府相关工作人员介绍，为入驻企业建设工厂堪称一场现代版的“愚公移山”。宜宾多山，平地少之又少，为了快速将土地交付给企业，宜宾只能动用人力推平一座又一座“馒头山”。

“每亩工业用地开发成本在50至90万元之间，现在已用1.8万亩土地，至少花费了90亿元。”该工作人员还特别强调。为了给企业提供人才支持，宜宾市又从外地引进大学建设大学城，实行“交钥匙”工程，大约投资了200亿元，这相当于宜宾市一年的财政收入。

但完整产业链的构建远非一夕之功，宜宾也有自己的短板。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调研发现，宜宾市目前还暂缺碳酸锂项目，碳酸锂是磷酸铁锂电池正极材料的上游原材料。不仅如此，三元锂电正极材料也未能达到配套产能，若每年需要100万吨，宜宾当前只能满足三到四成。

“有两种方式让宜宾动力电池产业链形成内循环，一种是招引缺口项目；另一种是宜宾市国有资本或独自或与企业合作开发矿产资源。”周强表示，“当下要尽快将已经签约的项目落地投产，释放效益，确保四川时代完成2023年的110GWh产能目标。”

另一方面，土地资源困乏也已经成为宜宾市不得不面临的问题。已签约的项目所需用地，已经超越原本规划的“1+N”空间布局，现正向宜宾市下辖县域扩展。

构建人才和技术金字塔

宜宾在发展动力电池上取得惊人成绩，可以归纳为以下因素，一方面是瞄准赛道后，政府招商“敢作敢为”，领导冲在一线，工作人员持有“企业项目制”效率坚守工作岗位；另一方面，政府给予招引企业全方面的配套，既注入资金、配备土地，又给“一企一策”。

不得不提的事，人才仍是企业落地必看的因素之一。

“我们去招引企业的时候，多个企业表示，你们那里要有相应的大学或科研院所，配备对应的学科，这样才能为产业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技术和人才支持。”宜宾市人才和大学城工作局相关负责人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指出。

而这同样是宜宾的短板。

经过计划，宜宾市主要领导带队与各高校协商在宜宾办校相关事宜。截至目前，西华大学、四川大学、电子科技大学等10所大学均在宜宾建立了分校，在校大学生9万人，新入驻7个专家工作站和13所产研院。

“与引进龙头企业一样的思维，我们也要引进知名院士工作站，为产业链发展注入人才与科研的‘强心剂’。”宜宾市人才和大学城工作局相关负责人表示，宜宾既要为企业构建常规人才的坚实基座，也要有产业研究金字塔尖的明珠。

又是经过近四年的接洽，身为行业研究领军人物的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落户宜宾，构建了宜宾动力电池产业链发展的重要软实力成果。

不同于一般的“挂招牌式”落地，该工作站甚至在宜宾成立了实体企业——四川新能源汽车创新中心（以下简称“创新中心”）。据了解，欧阳明高院士团队在清华大学有多达100人的基础理论研究团队。创新中心以此为基础组建了工程开发、应用技术、生产试制等团队，将科研成果转化成产品。

“接下来或与产业链企业合作，或通过‘早期孵化+基金投资’的方式自主成立企业，最终将产品量化生产推向市场。”四川新能源汽车创新中心副总经理董祯海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当前，创新中心以创新动力电池材料体系为抓手，为研发下一代高安全电池蓄力。

“创新中心已研发出本征安全原位固化电解质，既具备高热稳定性的特点，又能提供共形快离子输运通道，使高比能电池的热失控温度提高了50摄氏度。”董祯海表示。

基于本征安全原位固化电解质，创新中心研发出了350Wh/kg的高安全电池，能匹配行驶里程大于1000公里纯电动车；同时，重点布局全固态电池领域，已经在低成本全固态电解质生产，高离子导率电解质膜连续制备，全固态电池高效率装配工艺等核心关键技术上取得阶段性突破。

“创新中心预计2023年研发出280Wh/kg的硅基全固态电池，2024年研发出380Wh/kg的锂金属全固态电池。”董祯海告诉记者，目前创新成果均已完成小试，待二期实验室及生产线全部建成后将投入中试。

在当地，创新中心被视为整个产业链高效运转的技术内核，其与宜宾所引进的产业链上下游企业均保持着密切合作。例如，与四川时代共同开展下一代电池研发，与凯翼汽车开展科研和产业化合作，与天原锂宝合作电池安全材料研发等等。

从宜宾制造走向宜宾标准

事实上，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对当地产业发展的意义远非智力和人才支持那么简单。而宜宾主政官员则深谙自上而下、降维打击之道。

以开拓动力电池应用场景为例，这亦是工作站近年在宜宾的重点工作之一。2021年10月28日，工信部发布消息，决定启动新能源汽车换电模式应用试点工作，宜宾市成为了四川省唯一入选城市。

由此，宜宾市在三江新区开启了重卡换电的示范应用。而这只是开始，借助于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的资源，宜宾将目光牢牢盯住了行业标准的制定。

“宜宾市在新能源重卡方面应用场景多。首先，多园区，例如四川时代园区、三江工业园区等；其次，多煤矿、建材企业，在煤炭、建筑材料转运及港口运输方面，重卡有着丰富的应用场景。”董祯海指出。

据了解，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成果产业化企业——四川智锂智慧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智锂物联”），在宜宾投资1.2亿元打造年产2万套重卡换电装备制造基地，预计于2023年5月底正式投产，满产后年产值将达24亿元。

在业界人士看来，重卡换电标准不统一是制约其发展的重要因素。董祯海对此表示，若统一换电机构、换电接口等，各企业、各车型之间的换电将成为可能。

宜宾当地近乎全产业链的发展格局为这种可能提供了丰富的应用场景。

目前，宁德时代全资子公司时代电服和智锂物联已着手共同制定宜宾重卡换电标准，并向全国推广。其中，智锂物联参加换电领域国家标准修订4项、商用车换电汽车行业标准制定5项、团体标准制定3项，重卡换电有关的宜宾市地方标准8项等。

据介绍，宜宾市已建设10座左右换电站，到2023年计划建成20座。在东部产业园能源港内，时代电服以顶吊换电模式，搭载7台280kW充电机，可为50台电动重卡提供24小时循环换电168次；智锂物联设备则采用侧方位换电模式，搭载8台300kW充电机，可为50台电动重卡提供24小时循环换电168次。

董祯海表示，欧阳明高工作站设在宜宾的目的是服务好新能源汽车全产业链发展；既做技术创新，又孵化创新企业，还要从外面引进高质量企业，更要为宜宾引进、培养人才。

据业内统计，2021年中国动力电池出货量为226GWh，同比增长达182.5%；并预测，到2030年中国动力电池出货量将达到2230GWh，市场空间巨大。

从区域布局来看，华东地区仍是动力电池产能集中区，截至2021年底已投产产能超300GWh，占比超60%；其次是西南地区动力电池产能位于中国第二，占比约12%，得益于四川省动力电池的高速发展。

其中，四川省又因宜宾市“护持”。按照宜宾市规划，2030力争实现动力电池年产销达300GWh以上，约占总出货量的七分之一。

时下，“宜宾制造”这艘动力电池巨轮已经从万里长江头悄然起航，前方则是无尽的星辰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