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杨清清、实习生陈雨若 北京报道
高效清洁能源技术、跨尺度制造力学、精密和超精密智能制造、纳米技术……作为全球顶尖科学家,澳大利亚工程院院士、南方科技大学创新智造研究院院长章亮炽研究方向众多,每一个都可谓尖端科技领域。
不仅涉猎广泛,章亮炽的研究成果也得到业界公认。他的超薄金属箔制造理论和软件,已为西方工业界广泛应用;他对半导体材料、光学材料和复合材料的性能研究,对纳观力学和摩擦学的研究,以及对超精密加工技术的开发,也在国际上居领先地位。
“现在进入了国际技术大竞争的时代,竞争的就是科技。”近日,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章亮炽坦言道。
在技术大竞争时代,章亮炽的关注重点落在智能制造领域。2020年9月,章亮炽就职南方科技大学后,创立了创新智造研究院及深圳市跨尺度制造力学重点实验室。在他看来,智能制造必将成为本世纪的一大重点发展方向。
事实上,制造领域的话题也已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命题。2022年11月,在第四届世界科技与发展论坛闭幕式上,由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与信息分析公司爱思唯尔等机构联合发起的“2022年度人类社会发展十大科学问题”发布,问题聚焦气候、制造、城市三大领域。在制造领域,重大科学问题落在制造行业的智能化、绿色化、低碳化等方向上。
值得注意的是,芯片制造也被单独提出,作为制造领域重大科学问题之一。后摩尔时代的巨轮碾向芯片产业,如何实现芯片制造中原子精度表面的加工,成为当下突破技术瓶颈的思考方向,也成为我国突破“卡脖子”难题的机会空间。
“当前我们应该考虑‘换道超车’,而现在正好也是换道的好时机。”谈及以芯片制造为代表的高端制造领域竞争时,章亮炽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在企业投资的策略上,需要加大对前瞻性研究的一些投入,而不是注重于某个技术能够在明天就带来多少利益。
后摩尔时代“换道超车”
21世纪:在后摩尔时代,芯片制造面临诸多挑战。在你看来,技术创新对全球芯片制造业会带来怎样的挑战与机遇?如何实现技术突破?
章亮炽:现在所处的时代,芯片的制造性能基本上达到瓶颈阶段。摩尔定律实际上是一种推测,是根据以前产品的功能以及发展的时间等所做的插值外推,它本身并不具备科学依据。在芯片制造领域,则涉及很多细节问题。要突破上述瓶颈,便需要一些基本理论的突破。
21世纪:在这个过程中,我国芯片制造领域发力的机会和方向在哪里?
章亮炽:中国的人才众多,需要静心思考如何利用这个机遇和用好我们的人才,从而运用到我国的制造、制程上。就芯片制造而言,现在制程技术水平较高的是台积电,他们做5个纳米的制程。但这并不是说5个纳米就是终点,未来还有可能实现更小尺度的制程,这里就涉及到很多基础理论,以及其他方方面面的问题。
国外的很多企业,不仅着眼于现在市场上已占据主导地位的产品和技术,还会花费较多的投入和资源,构想和布局自己在10-20年以后的新技术是否能主导整个市场。所以我认为在企业投资的策略上,需要加大对前瞻性研究的投入。
呼吁产学研良性循环
21世纪:如今,中国制造向高质量发展的方向已成为共识。这个过程也离不开技术创新和资本投入。然而,投入与产出仍伴随着周期。你认为制造企业尤其是中小型制造企业应当如何把握投入和产出的平衡点?
章亮炽:企业的规模大小并不能标志企业技术水平的高低。目前,尽管投入了很多力量,但作为制造业“心脏”的“工业母机”,还没有很好地实现多自由度纳米级的加工中心。我们有不少万人规模的机床生产企业,其产品定位却达不到高端市场的需求。而目前国际上最顶尖的制造企业,其规模并不大。
比如目前具有国际顶尖水平的一个日本机床生产企业,虽然只有300多人,却能生产国际上最高端的纳米精度工业母机。其他发达国家也有很多规模较小的企业,并不起眼,但具备相当的技术实力。我始终认为,企业也好、高校也好,有了好的战略方向,是否能有效地取得原创性和引领性的成果,将主要取决于对细节的执行力和对人才的使用。
所以很难说投入与产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在关键技术领域,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看到更新、更好的突破性成果。
21世纪:近年来,我国大力推进中小企业“专精特新”的发展模式,您如何看待此举措?
章亮炽:我们认为,无论什么样的企业,其领头人或者领导班子必须要有非常清晰的方向性认知和求实的执行力。原创性的技术来源于基础研究,如果没有掌握某一方面的基础研究,就总会跟在别人后面走,也就不可能在某一个制造业领域成为领头羊。
以前国内很多中小企业的出发点是短期的经济效益,应用创新技术的过程中更多考虑短期内的盈利。现在的市场存在高度竞争,一项技术推广到市场后,就会有他人发展新的技术,然后远远超过自己。如果一个企业没能建立起可持续创新的机制的话,便会被市场淘汰。
现在一些企业对技术创新以及再创新尚缺乏长远的观点,缺乏基础研究与技术创新直接关联度的理解,也没有长远的投入。在这方面,要让企业在技术的战略发展认知方面有所理解,将目标放远。这就涉及到产学研结合,从技术发明创造和基础研究而言,如果产业界能够与具有深厚底蕴的研究机构高效结合,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技术就能够不断地发展,企业也将能不断地强化其市场竞争力。
21世纪:从全球视野来看,在产学研方面有哪些值得借鉴的经验?
章亮炽:我觉得日本、德国在这方面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这些国家的一些企业有新产品时,常常不会马上投放市场,而是会首先投入到高校实验室进行研究使用,并不断将新的改进方法反馈回企业,直到产品非常稳定时,再会投放到市场。这种研究跟企业的合作关系,往往是非常长期的合作过程,往往会维持几十年的合作。如果企业只关注盈利,就很难进一步提升技术层面的创新。
21世纪:相较于美国,日本和德国的产学研模式的价值点是否在于其研究和验证的周期更长?
章亮炽:周期很难说是否更长。新建立这种产学研的合作关系,一开始的时候都需要一定时间。但是一旦建好以后,一代一代新技术的产出是很高效的,这个过程就不会耗费很长时间。
重塑全球供应链价值链
21世纪:从全球视野来看,我国制造业相较于东南亚及南亚存在哪些比较优势?
章亮炽:多年前发达国家(企业)投资我国的制造业生产线,最初是较为低端的、劳动密集型的、污染比较严重的产品生产线,但这些产线出来的产品在当时的国际市场上存在很大盈利空间。西方发达国家(企业)利用当时我国技术水平低、劳动力成本低、各类资源丰富等特点,将资源密集型企业转移到我国。这也是为什么目前部分制造企业要将中国国内生产线进行转移的原因。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技术水平相对高端的产品还是要掌握在国内。从国家总体的战略发展来看,这是有好处的。关键技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因为关键技术是一个国家的命脉。
21世纪:在提升全球价值链上的核心竞争力上,我国制造业面临哪些重要挑战?
章亮炽:重要的挑战分为几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智能控制,需要去拓展并保证具备足够的可靠性。另外一方面也是非常核心的部分,是制造技术。目前我们还不能很可靠地控制生产线的精度,比如纳米级别的工业母机等,目前还没有达到所需的要求。在上述方面,都必须要实现非常精准的水平,这对于我们而言是重要的挑战。
此外,工业软件也是一种重要挑战。业界对工业软件的需求在于精准的物理模型,而非表面的精美。目前很多公司工业软件的核心部分还有所欠缺,需要加大力度克服。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再创新的能力,就会慢慢被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