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师琰 伦敦报道 每当夜幕降临，从世界各地蜂拥而来的游客散尽，安保人员都会在大英博物馆占地14英亩的庞大建筑群里巡逻。除了对公众开放的94个展室，安保覆盖的范围也包括庞杂的地上及地下存储设施，倘若每个房间挨个巡视，需要进出3000多扇门。

这3000多扇门后，总共保存着超过800万件记录人类文明的文物古董，其中只有大约1%的藏品被公开展示，其余都存放在仓库，远离公众的好奇心和视线。在8月22日失窃事件曝光并迅速发酵前，几乎没人胆敢怀疑那99%未展示藏品的安全性。

当大英博物馆馆长菲舍尔（Hartwig Fischer）被迫在8月25日宣布辞职，博物馆受托人主席、前英国财政大臣奥斯本（George Osborne）8月26日亲口承认丢失的收藏物品总数共约2000件，而且没有所有东西的完整目录，大英博物馆陷入空前危机。

警方介入调查，迄今尚无人被捕。尽管奥斯本说一些被盗文物已在追回途中，但不止一位文化遗产专家指出，鉴于其中许多丢失的黄金珠宝和古董未被编入目录，被盗的文物“可能无法追踪”。

最令英国人尴尬的是，文物失窃事件给那些长期争取索回其历史宝藏的国家带来了新契机。希腊再次要求归还帕台农神庙大理石雕塑，尼日利亚呼吁还回被掠夺的贝宁青铜器，埃及也从未放弃对罗塞塔石碑物归原主的诉求。

毕竟，长期以来大英博物馆拒绝将被掠夺的文物归还来源地国家的最重要理由就是援引英国1963年颁布的一部法律，强调文物保存在这里更安全——显然，失窃事件令其作为可靠保管人无法信任那些国家的机构能够妥善照顾其历史宝藏的论点变得荒谬。

牛津大学皮特·里弗斯博物馆世界考古学馆长希克斯教授（Dan Hicks）曾专门研究19世纪末英国士兵对贝宁青铜器的掠夺并出版震动行业的《野蛮博物馆》一书，在他看来，失窃案理应促使大英博物馆作为世界遗产保管人的“帝国主义立场”发生改变。

东窗事发

8月22日，奥斯本首次对外公开失窃案，并透露一名大英博物馆高级工作人员已因此被解雇。但大英博物馆对失踪藏品的数量和描述语焉不详，在媒体紧追不舍下，仅证实丢失的藏品属于公元前15世纪至公元19世纪的黄金珠宝首饰、半宝石和玻璃宝石等小件物品，被保存在主要用于研究和学术工作的储藏室里。

外界据此推测，大多数丢失的物品可能价值并不很高。但整起失窃事件对博物馆的声誉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正如希腊爱奥尼亚大学法医考古学家齐罗吉安尼斯（Christos Tsirogiannis）所指出的：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最严重的失窃案，没人能预料到这种情况会在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之一发生。

齐罗吉安尼斯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打击文物走私研究项目的负责人，他坚信大英博物馆没能在丑闻曝光之初具体说明丢失了多少物品或描述它们的具体样子是因为缺乏可援引的记录。“一旦拥有藏品后便登记在册是任何博物馆的首要任务和最基本责任，”他说，而未能做好登记目录“将使大英博物馆极难证明这些失窃的物品来自其收藏品，这将消除识别它们并索回的可能性”。

导致大英博物馆失窃丑闻被曝光的人是丹麦古董商格拉德尔（Ittai Gradel）。早在2016年他就开始对一个已经打了两年交道的卖家产生怀疑，当时他认出一件多年前貌似在大英博物馆见过的物品。卖家给了他一个足以信服的理由——在两次大战期间，其祖父在约克拥有一家二手店。于是，双方继续开展业务。

直到2020年，小偷变得马虎，出售了一些可追踪的物品，格拉德尔发现从这个卖家手里购买的70件物品里有3件应该属于大英博物馆。于是，他确信有可以接近大英博物馆藏品的人一直在窃取其目录上未列出的藏品，决定提醒博物馆注意涉嫌盗窃事件。他先是通过中介机构表达了怀疑，然后在2021年提交了一份证据档案，表明属于大英博物馆的藏品正在eBay上出售，包括一件估值在2.5万至5万英镑的罗马藏品仅标价40英镑。

他呼吁博物馆进行调查，但对方只给了轻描淡写的草草回应便不了了之。数年警告无效，最终，他决定直接提醒博物馆新上任的受托人主席奥斯本。这才导致上周二随着内部调查展开，一位高级职员因失职被开除，失窃案浮出水面。

一开始，馆长菲舍尔对失窃案的回应就让自己和博物馆都陷入无法挽回的泥潭，他发表了一份声明，声称格拉德尔在2021年隐瞒了信息，明明拥有更多来自大英博物馆的藏品，却未透露，只是通知了博物馆对“少量藏品”的担忧，这误导了当时的调查。

格拉德尔可不背这锅。他立即向媒体宣布，菲舍尔的解释声明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完全听从他们需要，乐意提供任何进一步信息或帮助，但他们从未联系过我。”他愤愤地说，博物馆“掩盖”了这起丑闻，还把他当成“乡村白痴”。

“暗示我故意向大英博物馆隐瞒证据，这有什么意义呢？是我报告了它，并坚持认为他们应该认真对待这件事。这是对我个人正直的直接攻击，我不会忍受。” 格拉德尔说。

他还披露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细节。据他从该博物馆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在失窃案涉及的藏品中，有942件宝石藏品来自18世纪一个收藏家家族遗赠，200多年来它们就被存放在抽屉里，甚至没有单独编目。当抽屉被打开时，只剩下7件还躺在里面。

“这些藏品没被适当编目，只有一个总数，这使它们成为盗窃的公开邀请——因为谁能发现呢，” 格拉德尔反问道，“935颗宝石不见了，问题是，如果它们无法识别，它们怎么能被追回到博物馆呢？”

格拉德尔说，工作人员还发现了丢失或遭物理破坏的希腊黄金珠宝，被用剪刀或钳子切成碎片，或用锤子砸碎，黄金被取走，可能已经被熔化，永远消失了。

此后，菲舍尔被迫发表辞职声明，并就此前言论向格拉德尔致歉，称收回这些言论。这位出生于汉堡的德国艺术史学家于2016年成为大英博物馆馆长，是自1866年以来该机构的第一位非英国馆长。副馆长威廉姆斯也自愿退出正常职责，直到对涉嫌盗窃案的独立审查结束。大英博物馆对安全的内部审查将于今年底完成。

针对其记录不善的问题，大英博物馆发言人解释说，800多万件藏品中至少有450万件已被添加到其公共数据库中，大约164万件文物被拍照留档，还有一些是以插图等形式记录在案。

但这对找回已失窃的藏品毫无意义。8月30日，距离失窃案被曝光已过去8天，英国古董经销商协会顾问麦奎斯滕（Ivan Macquisten）呼吁大英博物馆必须“毫不拖延地”在其网站上发布失窃藏品的完整清单以及清晰照片，以便行业提供专业协助，找回并避免失踪物品继续在市场上流通。

尴尬处境

这场失窃丑闻正发生在英国政府试图与希腊政府就帕台农神庙雕塑的未来安排达成协议的敏感时刻。

根据奥斯本的计划，收藏在大英博物馆的部分帕台农神庙雕塑将借给雅典展出，为期约10年，作为交换的“抵押品”，一批希腊珍品运到伦敦，成为临时展览的替代基础。

这些有2500年历史的无价大理石雕塑是在1801年到1812年间被从雅典的帕台农神庙凿出取走的，由第七代埃尔金勋爵布鲁斯运往英国，后来被英国政府买下并交给大英博物馆。希腊政府经常要求返还这些宝藏，雅典和伦敦之间进行了秘密会谈，但后者坚持的立场是，充其量只能将这一宝藏“借”给希腊。

去年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大多数英国人认为这些雕塑属于希腊。而支持将大理石雕像留在英国的人主要论点之一是，大英博物馆是宝藏安全的全球保管人。

失窃丑闻曝光后，希腊考古学家协会负责人Despina Koutsoumba称，这凸显了将文物归还其原籍国的必要性。“我们想告诉大英博物馆，他们不能再说希腊文化遗产在大英博物馆可以受到更多的保护，”她说，“他们必须归还帕台农神庙大理石，因为它们不安全。”

因失窃案被解雇的唯一工作人员是已经在大英博物馆工作了30年的高级馆长希格斯（Peter Higgs）,他以前担任希腊收藏品保管人时，负责的正是帕台农神庙大理石。尽管希格斯否认有任何不当行为，但这样的联系难免引发尴尬。

希腊文化部长Lina Mendoni也公开喊话，称失窃案加强了希腊对雕像“最终永久回归的公正要求”。

英国工党议员、Afrikan赔偿问题全党议会小组主席里贝罗-阿迪（Bell Ribeiro-Addy）说，失窃案暴露了大英博物馆出于安全原因拒绝将有争议的文物归还原籍国的“侮辱性荒谬”。

她呼吁禁止归还帕台农神庙大理石和贝宁青铜器等文物的1963年法案应该改变。

“他们给出的最侮辱性的理由之一是，这些文物所属的其他国家要么无法照顾好它们，要么很可能会被盗，”她说，“但这个国家的人把它们放在eBay上。”

1963年颁布的《大英博物馆法》禁止博物馆归还掠夺品，或者说，那些被视为帝国时代的战利品。随着西方被迫面对殖民时代的遗留问题，许多前殖民地要求索回宝藏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和密集。

2017年，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将非洲遗产归还非洲做为“重中之重”，尽管到2019年底法国只归还了一件物品，但搅动了整个文物世界的湖水。次年，马克龙发表的一份报告建议，除非有证据证明藏品是合法获得的，否则在殖民时期获得的所有文物都应归还给原籍国。

此后，大英博物馆就收到了来自埃塞俄比亚、尼日利亚、智利、埃及等国多次请求，要求归还有争议的藏品。

罗塞塔石碑是大英博物馆参观人数最多的藏品，它以三种文字书写了同一法令的铭文，使破译象形文字成为可能。这是1801年，英国军队从埃及的法国人手中夺取的战利品。埃及文物部长、考古学家哈瓦斯（Zahi Hawass）已经向大英博物馆递交请愿书，称这块石头是“埃及身份的象征”，必须还给埃及。

一些英国的博物馆开始响应新时代趋势。曼彻斯特博物馆去年同意向澳大利亚原住民寄回43件属于他们的文物。今年8月初，伦敦霍尼曼博物馆表示将把12件被掠夺的贝宁青铜器归还给尼日利亚。

尼日利亚正计划建造一座新博物馆，以容纳从西方收回的贝宁青铜器，其中保存在大英博物馆的数量最多，有900件，公开展出的不到100件。

但相比其他博物馆，大英博物馆避免对索回文物的要求做出任何承诺。它在世界各地借出借入藏品，但列举各种原因，包括抬出法律阻止的障碍，以保持其收藏品完好无损。

今年3月，英国首相苏纳克在被问到时还表示，“没有计划”改变阻止帕台农神庙大理石返回希腊的法律。

在对失窃案的最后一次官方回应中，大英博物馆发言人说：“我们非常认真地照顾我们收藏的所有物品，谢天谢地，这种事件非常罕见。我们已经修订了相关安全安排，并启动了独立审查，将提出进一步建议，以确保这种情况不会再次发生。”

前世今生

美国艺术家安吉尔（Noah Angell）花了好几年时间在大英博物馆研究鬼魂，准备就此出一本书。他从大英博物馆工作人员那里搜集到很多故事，比如画廊里的火灾报警器莫名其妙响了，拴好的门自动打开，温度突然下降，找不到明显来源的脚步声、音乐或哭泣声，或者游客照片中出现幽灵人物……这些故事往往来源于服务员、清洁工等底层工作人员的讲述。

一位长期在埃及馆负责照顾木乃伊的工作人员曾对安吉尔说，她相信这些文物是通过被人们参观和谈论而保持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自从1759年在大罗素街开业，大英博物馆就一直在积累惊人的藏品。 最初的收藏品是由斯隆（Hans Sloane）遗赠的，这位成功的医生以其职业生涯带来的财富和他妻子奴隶种植园的收入通过大英帝国的庞大网络积累了约71000件藏品。受启蒙运动影响，1753年去世后，他生前希望建设一个传播知识理想的向世界所有公民开放、集合世界所有事物的免费公共博物馆的愿景开始成形。

到19世纪之交，随着欧洲列强环地球游荡，划分势力范围并将当地宝藏运回本国，大英博物馆的古董也以惊人的速度从海外涌入。有争议的文物也多属于那个时期的收藏。

对于媒体有关索回文物的询问，大英博物馆总是回复一成不变的标准答案：“应保持收藏品的完整性”。

作为新一任大英博物馆受托人主席，奥斯本雄心勃勃，计划对博物馆进行重大重建维修并成为净零碳博物馆，具体计划将于今年秋天揭晓。他承认失窃案给博物馆的声誉带来严重损失，并承诺“这个烂摊子会被清理掉”，他还要求前任博德曼也看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一些人担心，为了应对这场危机，大英博物馆的免费门票政策可能会面临调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门票30美元，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收费22.50欧元，卢浮宫收费17欧元，大英博物馆开始对门票收费也并非不道德之举，况且确实很需要钱。

早在失窃案曝光之前，奥斯本就表示，大英博物馆需要10亿英镑用于紧急维修，并重新装修一些显露颓败之色的永久展示室。英国政府每年仅为所有博物馆提供7500万英镑赠款，杯水车薪，大英博物馆必须自己找钱，否则就面临经营破产。

多年来，大英博物馆一直主要依靠捐赠和赞助款支持。今年6月，在环保活动家和其他文化机构压力下，大英博物馆不得不宣布结束与重要金主英国石油公司27年的赞助关系。

失窃丑闻所反映出的管理和经费问题，也引发了对博物馆未来经营模式的探讨，比如是否可以通过处置和买卖一些收藏品来实现有效的收藏管理，至少可以出售给其他博物馆。

大英博物馆将如何在其264年历史中从未有过的危机中找到出路？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