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郑青亭 北京报道

随着2023年进入尾声，世界经济仍在遭受逆风，未来形势依然复杂。当经济全球化面临严重挑战之际，世界贸易组织（WTO）改革能否有所突破，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第13届WTO部长级会议将于2024年2月召开，届时将重点讨论振兴多边机构的议题。但2024年也是美国总统大选年，这很可能令华盛顿继续阻碍WTO改革在争端解决机制等关键议题上取得进展。

近日，巴黎和平论坛副主席、WTO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在全球化智库（CCG）北京总部发表演讲时表示，争端解决方案需要约束力，没有约束力的谈判将是一纸空文，而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要让美国接受它此前没有接受的事情。

当天，他在活动间隙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专访时进一步解释道，关于上诉机构，唯一的主要问题是美国是否接受它是对所有WTO成员都具有约束力的争端解决方案。“如果是，程序细节可以协商。否则，我们将需要一个没有美国参与的具有约束力的争端解决方案。”

谈及经济全球化遭遇的“逆流”，他认为，世界仍然朝着全球化的方向前进，即价值链更加国际化，但同时，也在面临更加碎片化的挑战。“这是一个不同的全球化版本，更加碎片化、更加安全化。我们既有‘慢全球化’，也有‘偏执全球化’。”

在新冠大流行之后，美国和欧洲之间的贸易紧张气氛不减反增。2023年1月1日，饱受争议的美国《通胀削减法案》（IRA）正式生效，其中的贸易保护主义举措引发欧盟严重关切，担心欧洲企业和资金“出走”美国投资设厂，使得面临衰退的欧洲经济雪上加霜。

对于生效近一年的IRA，拉米称，它已经对欧洲经济造成了负面的影响。他指出，美欧对于推动绿色经济发展采取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欧盟用碳定价机制来激励企业发展技术、减少碳排放，而美国则通过大量补贴的激励政策吸引企业将产业转移到美国，这是非常不公平的，违背WTO规则的。

拉米表示，美国之所以可以进行巨额补贴是因为他们“目前有无限的能力借入美元”。“正如一些人所说，我们必须用‘盐政’，他们可以用‘糖政’。这是不公平竞争。”

拉米从2005年到2013年连任两届WTO总干事。此前，他曾任欧盟贸易专员（1999年至2004年）、法国里昂信贷银行总干事（1994年至1999年）、欧洲委员会前主席雅克·德洛尔的幕僚长和G7高级筹备官（1985年至1994年）、法国总理办公室副主任（1983年至1985年）以及法国经济和财政部副主任（1981年至1983年）。

世界进入更加碎片化的全球化

《21世纪》：当前，有很多关于我们是否处于第二次冷战边缘以及这对全球经济意味着什么的讨论。请分享一下你的看法。

拉米：当前的情形与此前的冷战有相似之处，但也存在差异。在20世纪60年代，美苏都认为自己容易受到对方的攻击；当前，也有大国有这样的想法。但另一方面，当时，西方能够赢得冷战是因为苏联无法在经济上维持这种竞争。而如今，我们面对的是目前经济实力都很强的大国之间的竞争。只要它们都认为另一方是危险的，并继续建立军事力量，世界和平就存在风险。

《21世纪》：你之前在采访中曾经对我说，全球化将会放缓并发生变化，但不会倒退。对此，你能展开说明一下吗？

拉米：长期以来，全球化一直由技术、意识形态和和平这三个主要引擎驱动。过去，这三个驱动力是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力——技术发展拉低了距离成本，意识形态有利于开放贸易的发展，而和平的环境也促进了经贸交流。

现在，我们正处于一个全球化引擎运作方式不同的阶段。技术继续推动全球化。世界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数以亿计的数据流经经济系统。这是全球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国际商品和服务的交流将继续增长。贸易量仍然高于昨天。但在意识形态方面，由于国家安全、经济安全、环境安全、社会安全等多种原因，各方对于推动开放贸易的共识却比10年、20年前要少。而就和平而言，我们现在有俄乌冲突和巴以冲突。所以，我认为虽然平衡仍然朝着更加全球化的方向发展，但这是一个不同的全球化版本，更加碎片化、更加安全化。我们既有“慢全球化”，也有“偏执全球化”。

《21世纪》：目前，全球正在发生两场战争，一场在加沙，另一场在乌克兰。它们对全球经济关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拉米：它们在情感上分裂了世界。解决全球变暖、债务增加或不平等加剧等重大问题所需的国际合作变得更加困难，从而给世界经济带来消极后果。

国家安全例外条款不应被滥用

《21世纪》：近年来，对国家安全的担忧正在深刻影响很多国家的经济政策，比如，美国呼吁“友岸外包”，欧盟呼吁“去风险”。你对此怎么看？WTO设定的安全例外条款是该组织的一个漏洞吗？

拉米：欧盟和美国并不是唯一在经济政策中引入国家安全的经济体。所以，这是一种常见的行为。风险的价格增加了，导致新的贸易障碍和新的成本。

WTO有一个“国家安全例外”条款，但这个例外并不是可以任意援引的工具。一方面，主权国家需要保护自己的领土安全，因此可以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对WTO基本原则进行例外处理；但另一方面，各国都不能借这项条款实施贸易保护主义。比如，在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称欧盟的钢铝出口对美国构成国家安全威胁，这就完全没有道理。很遗憾的是，欧盟没有在WTO对美国提起诉讼，这让我感到很遗憾。

《21世纪》：如果说在特朗普时期“国家安全例外”条款被滥用，那么WTO是否应该针对这一漏洞做出改进？

拉米：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领域，因为你总是必须考虑双方的论点。WTO有规则，也有例外条款，但要使用这些例外条款就必须要有充分理由。

美国IRA对欧盟造成负面影响

《21世纪》：即便是在拜登政府的领导下，美国和欧盟之间的贸易紧张局势也仍在持续。今年1月，美国《通胀削减法案》（IRA）正式生效，该法案自推出之际就引发欧盟的严重关切。对于美国采取的大量产业补贴政策，德国副总理兼经济和气候保护部长罗伯特·哈贝克今年6月时说，“这就像宣战。”你怎么看当前的欧美补贴战？

拉米：众所周知，美国的部分补贴是违反WTO规则的。但同样，欧盟选择不对美国提起诉讼，我个人认为他们错了。这些大规模的补贴使竞争环境失去平衡，并将损害较贫穷的国家。

《21世纪》：IRA生效一年以来，对欧盟经济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拉米：负面的影响。我们正在对碳进行定价，以使我们的经济脱碳，这是最有效和最公平的方式，而美国拒绝这样做，反而是采取补贴政策，并试图以低成本吸引包括欧盟在内的国外企业将产业链搬到美国，因为他们目前有无限的能力借入美元。正如一些人所说，我们必须用“盐政”，他们可以用“糖政”。这是不公平竞争。

贸易在美国已成有毒话题

《21世纪》：让我们再回到WTO改革的话题上来。作为曾经的掌门人，你认为，WTO在重重危机之下已经失去意义了吗？对明年将在阿布扎比举行的第十三届部长级会议(MC13)有何期待？

拉米：WTO将继续发挥作用，因为全球市场资本主义需要规则来管理贸易，以避免弱肉强食。我们需要一个以公平谈判的方式解决贸易障碍的体系。

下一届部长级会议应将迄今为止的数字贸易谈判结果作为优先事项，并讨论与气候相关的贸易影响措施，如边境碳调整或补贴。

《21世纪》：你怎么看上诉机构被恢复的机会？

拉米：关于上诉机构，唯一的主要问题是美国是否接受它是对所有WTO成员都具有约束力的争端解决方案。他们在WTO成立时就接受了这一点。如果是，程序细节可以协商。否则，我们将需要一个没有美国参与的具有约束力的争端解决方案。

《21世纪》：鉴于明年美国将进行大选，华盛顿对于重振开放贸易秩序是否有足够的诚意？

拉米：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贸易已经成为美国政治中的一个有毒话题。

中国经济需要刺激国内消费

《21世纪》：近几十年来，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重要性急剧上升。你如何看中国经济的中期增长前景？对于中国深化改革有什么建议吗？

拉米：为了促进中国经济增长，中国需要刺激国内消费，降低储蓄率，并摆脱部分增长由房地产投机推动的旧模式，这一模式造成了产能过剩。中国还需要为公民建立更好的社会保障网络，让每个人都能少储蓄、多消费。此外，许多省份过去利用工业补贴政策刺激经济，导致产能过剩，助长了低价出口。

《21世纪》：美国的“产业回流”和“友岸回流”战略会对中国产生真正影响吗？

拉米：我认为这将使中国更有必要缩减过剩的工业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