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江月 上海报道

轰轰烈烈的AI浪潮正向前推进，身处其中的这一代人面临着诸多未来变数，需要对经济结构、市场格局乃至人生选择保持敏感性。

浪潮总是由一些弄潮儿在主导，目前的弄潮儿正围绕大模型展开赛跑。不过，除了大模型以外，还能做什么呢？例如，拥有其他优势的人和国家，应该怎样参与到这场新技术浪潮中？

元桥一之是东京大学先端科学技术研究中心教授，他告诉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大约在20年前，日本上下十分忧虑于被全球其他经济体超越，因此从政府、产业到大学高校都企图抓住技术浪潮，期望以此为契机再次让经济蓬勃。

当时，元桥一之原本就任于日本经济产业省，东京大学时任校长希望在工学院中成立一个技术管理部门，将技术和商业更好地结合起来，令管理能指导科技发展与产业结合。元桥一之受邀加入了这个团队，从此开始了将工科与社会科学相结合的学术生涯。

“有时候，技术人员有专利，但没有商业化的思维。”元桥一之说。他是上世纪80年代东京大学毕业的工科生，然后在日本经济泡沫破碎之际远赴重洋在美国学习MBA，接着回到日本，带着一腔热血希望把日本公司从落伍的危机中拯救出来。在这过程中，他发现日本公司积累了很多技术专利，这为日后产生新的经济效益提供了土壤。

“直到今天，我依然紧紧关注最新的科技发展，这里面蕴藏着市场机会。”元桥一之说。5月底，他受邀赴上海参加浦江创新论坛——2024科技创新智库国际研讨会，围绕“新时代的科学学”主题做出题为《人类与人工智能如何携手拓展科学前沿?》的演讲。在论坛开始前，他与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进行了专访，谈论了日本的人工智能及使用AI发展科学前沿技术。

此外，他还谈到了对AI的多角度观察，包括与AI共存的生存智慧、AI对人们未来生活的影响，并赞叹了人才在AI时代的强大吸引力。

日本的AI之路

2024年，全球主要的经济体都在追逐AI发展，竞争、合作交替涌现。老牌工业国家日本在这场浪潮中扮演什么角色？元桥一之表示，中、美显然是本次AI浪潮中独领风骚的两大龙头，而日本看清形势，选择从“细分市场（niche market）”切入AI的垂直市场。

“其实你如果去学术会议，比如说一些顶刊会议，你会看到中国和美国是最大的两个AI研究国。从2018年以来，他们都在研究大语言模型，贡献了全球超过50%的相关论文。”元桥一之介绍道。

元桥一之观察到一些特别的现象：通常来说，学术发展的是科学，而产业发展的是应用，但是在AI产业，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截至2024年5月末，全球已发布的大语言模型中，不少模型的参数量已经超过10亿量级，而Meta旗下的Llama 3甚至有700亿参数。“所以只有那些拥有云基础设施和数据的产业能发展AI的基础科学，反而高校不能了，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大的算力。”元桥一之说。

元桥一之认为，在AI的现阶段发展中，Scaling Law（规模法则）依然是最重要的法则之一，因此掌握资金资本规模、人才规模的中国和美国能够引领风骚。他坦言在日本，人们意识本土很难做AI的大项目。

不过与此同时，日本决心从细分市场（niche market）上深耕AI应用，这包括计算机科学、机器人、先进制造业等。“如何通过使用小规模的数据来改变模型、如何在具体的应用中使用人工智能，日本将很擅长做这一类工作。”元桥一之介绍称。

在AI基础上，日本产业建造了很多智能工厂，利用机器人去生产制造。这些机器人是通过IoT（物联网）联接起来的，反过来又产生了大量的数据。

“为什么日本有很好的数据呢？这主要是基于工业基础。”元桥一之解释。举个例子，日本小松公司是一家1921年成立的机械公司，他们从20年前就开始对产品的全球数据进行收集，这涉及机械如何运作、如何被使用，所以当他们今天把数据应用到自动化中，自动化的程度就非常高。“即便产业中有新崛起的公司，他们也很难与之匹敌，只能说经验真的很重要。”元桥一之认为。

元桥一之提醒说，具体到产业AI，数据是很难被分享的，因为这代表着竞争优势。 

用AI深入前沿科学研究

科学前沿问题通常指的是那些在科学领域中尚未解决或尚未完全理解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涉及最尖端的研究和探索。元桥一之正使用AI方法，推动材料科学、药物研发、精细化工等领域的前沿科学发展。

药物研发是一个漫长且复杂的过程，通常需要经历多个阶段，包括临床前研究、临床试验审批、临床试验以及药品上市后的监测等。业界一般认为，从药物的发现到最终上市，整个过程可能需要10年或更长时间，并且伴随着高昂的研发成本。

元桥一之称，技术是追逐科学的，也就是说，在科学论文发现中，往往就会产生出技术。

目前，元桥一之与团队正在使用机器学习去分析全球科研论文及专利数据，从而找到“用科研论文来预测技术发展”的方法。“前沿科学通常由商业机构的R&D（研发）投资、政府投资、公共资金来进行成本负担，因此高效的研发过程格外受到重视。”元桥一之指出其必要性。

在进行关键词提取中，元桥一之选择纳斯达克高科技企业、福特、IBM、GM等大企业的信息作为关键词提取库，以此为语料库建立大模型。和市面上知名的大模型相比，这是针对特定产业的垂直领域大模型。

元桥一之认为，当初创企业想要出新产品时，它们需要关注市场情况，这就需要垂直领域的知识，所以它们需要一个模型来了解技术和产品之间的关系。由于科学和技术仍在迅速地发展，因此元桥一之的相关研究还在持续进行中。

除此以外，元桥一之希望AI未来能更达到“发现科学”的水平，这是一个更加远期的目标。他称，科学发现有时候来自于基于经验的预测，但有时候也来自科学家的顿悟和随机的一些意外之喜。“人类的潜意识也在工作，有时候，一些很难的问题往往借助一次休假、睡觉休息后突然产生。未来，AI会产生潜意识工作吗？”元桥一之发出这样的疑问。

谈到前沿科学如何能更好地利用AI，元桥一之向记者举了“人工智能之父”Geoffrey Hinton的例子。“神经网络发明已经出现30年了，但Hinton最初的目的是图像识别。那时候这个实验并非抱着赚钱的目的，完全不是，虽然现在是。”元桥一之赞叹称。

好奇心被元桥一之称为“情绪智力”，他强调说：“好奇心才会促使人类不断发展，这非常重要。”

AI展开人才竞夺

除了资本、数据，还有什么是AI发展不可或缺的驱动力呢？元桥一之称，人才十分重要。拥有数学能力、prompt能力的人，将在AI时代得到器重，而“一人带动一产业”在AI市场上十分明显。

元桥一之认为，从学术角度来说，数学基础研究对AI十分重要。“对于大语言模型来说，尽管资本非常重要，但大量优质的人才资源其实是最主要的。什么样的人才资源现在比较紧缺呢？比如说数学基础很好的工程师和程序员，那些人能建立大模型的体系。”他称。元桥一之还认为，亚洲国家将因此在AI时代受惠不少，因为亚洲人非常擅长数学。

尽管如此，元桥一之又提醒说，如果仅仅掌握了基础技能，则很可能面临被淘汰的危机。未来，prompt能力（会对人工智能做出提示词提问）、商业管理能力以及做跨领域知识连接的能力会格外重要。

过去，计算机科学领域的专业技能指的是程序能力，包括对计算机语言的掌握能力，但这个定义将因为AI的引入而被改变。“过去，有些工作就只能让那些会python、会java的人来做。但是今天，你可以问ChatGPT，你可以告诉它你要什么样的程序，它可以帮你写。”元桥一之指出，与人工智能沟通，即“正确地提问”，意味着输入正确的prompt（提示词），这种能力变得十分重要。

除此以外，商业能力也再次凸显。“写程序是为了做出应用，做应用就要懂市场。你了解消费者吗？你知道市场需要什么吗？这些能力是不能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元桥一之指出。

元桥一之又表示，当下人工智能顶尖人才炙手可热，其重要程度可谓“一人带起一个产业”。他以Geoffrey Hinton为例，指出围绕其就职的大学、工作的地点，仍然聚集了大批相关的计算机科学、商业专业人才，大家只为能“更靠近知识的中心”，这样的吸引力令其他AI发展者十分羡慕。

与AI和谐共存

AI的未来还充满未知数，人们如何在新技术浪潮中保持前进、如何与新技术和谐共存？元桥一之称，他选择相信下一代的自适应能力、相信人的创新能力，强烈建议人们多去理解和学习AI。

“坦率地说，我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虚拟世界会过于强大吗？”元桥一之发出疑问。他认为，下一代会适应新的环境，这就好像他这一代人仍然喜欢纸质阅读，但z世代（指在1997年至2012年之间出生的人群）可能觉得在iPhone上看书完全没有问题。“我们的下一代会在虚拟世界中出生、长大，未来他们也自然知道如何和虚拟世界相处。”他称。

相比超级公司，元桥一之更青睐“创新精神”对科技的推动力，这意味着创新公司有机会掌握经济主动权。“仅仅在短短两年时间里，OpenAI就从一家初创公司成长为巨头。创业公司总有办法成长的，因为技术在不断更迭。”在短短的一年里，大模型已经从纯文本进化成多模态了，AI不仅能生成文字，还能生成图片、视频，并将它们结合起来，“创业公司实在创造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元桥一之称。

他批评大公司的“大公司病”和“创新困局”，这造成它们有时候非常官僚、行动也不迅速，“虽然它们很有钱，但它们不愿意冒险，而且它们不屑于小市场。”元桥一之称，所以当小市场里出现了很棒的技术，相关的创业公司往往能在短时间里得到迅速成长。

目前，AI还带来了虚假新闻、犯罪、网络袭击等问题，造成了一些人的困扰。元桥一之表示，首先，人们需要去了解AI，人们掌握的AI知识越丰富，就越不容易被AI欺骗。“人工智能是有幻觉的，它的训练机制就是这样，所以你得了解这一点，不要把它的每一条回答都当真。”他称。

相比于“幻觉”，元桥一之更为警惕人为的操纵。他称，如今AI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生活了，比如消费习惯上会被AI推荐的商品影响。但如果AI深入到更深层的影响呢？这些问题将需要人们对AI更深入的认识。

“我会强烈建议人们去更深入地使用和学习理解人工智能，因为你必须要和它共存。未来如果不了解AI，就有可能被它支配。”元桥一之向记者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