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见习记者赖镇桃 广州报道

几日前，英国政府决定实施“黎明前夕行动”，允许暴力示威者暂时关押在警察局的拘留室里，等到监狱有空位时再传唤到治安法庭。

决定实施这一行动的背景是，英国刚经历了十三年来最大规模的暴力骚乱，警方迅速抓捕了上千名嫌疑人，以至于英国监狱已经人满为患、不堪重荷。为了给监狱腾空间，英国政府甚至还考虑提前释放服刑中的罪犯。

目前，骚乱已经基本得到平息，英国城市回归正常秩序。上任不到两月的斯塔默，扛住了第一个执政考验。

但外界都很清楚，英国社会的不满并没有消失，反而此次骚乱放大了那些本就存在的结构性症结——经济陷入低增长，公共服务供给不足，地区发展贫富分化……而在受访专家看来，对于这些问题，不能期望斯塔默政府能开出“速效药方”，甚至不少难题已经陷入积重难返的困境。

骚乱发酵

7月30日，一则“穆斯林暴力杀害三名年轻女孩”的虚假消息流传于英国社交网络。不久，在极右翼的煽动下，利物浦、普利茅斯、桑德兰、米德尔斯堡、特伦特河畔斯托克等多个英国城市爆发反移民抗议，部分骚乱者袭击警察、抢劫商店、烧毁建筑，英国陷入2011年来最大规模的暴力骚乱。

暴乱持续将近一周。一方面，英国首相斯塔默强硬回应暴力示威，迅速组织数千名警察在现场维持治安，上千名骚乱者被逮捕，近五百人被起诉。另一方面，很多反种族主义、反暴力抗议的英国民众走上街头，呼吁团结友爱，对抗极右翼群体。

正在英国伦敦的留学生Astrid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回忆，骚乱发生那段时间，由于担心事态不知道会往什么方向演变，身边很多非本地朋友都没有出门，在屋里能听到远处的抗议声，但属于普通的游行喊口号，居住区的情况还算平稳。英国几个大城市的局势都算可控，而在暴力抗议发生较多的中部城市，据那边的朋友讲述，情况大多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抗议活动的地点都是提前通知，当天出现在抗议地点的反抗议人士也很多，抗议人士没法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骚乱发生后，Astrid收到了很多本地朋友发来的讯息，大家一边替抗议者向她道歉，一边态度都很愤慨，基本持反抗议的立场。

几天前，她到伦敦眼附近散步，“大家都在草坪上晒太阳，对英国本地人来说骚乱早就结束了，”她说。

只是，一则虚假信息何以在英国引起如此大规模的暴力抗议？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欧洲所教授Iain Begg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近年英国国内看到移民大量涌入以及移民可能会加重公共服务负担，会有一点隐约担忧，但这并不是引起骚乱的根本原因。首先，虚假信息可能是被刻意制造的，在社交媒体广泛传播让许多人被误导，其次，一些足球流氓组织也在借机做出暴力行径，同时还有一些醉汉混入其中。

8月6日公布的YouGov民调显示，82%的英国人认为持刀袭击事件后爆发的暴力骚乱“毫无道理”，67%的人将引发骚乱的人称为“暴徒”。虽然只有少数英国人（25%）将骚乱归咎于“穆斯林”，但67%的受访者认为“移民政策”是骚乱的原因之一。

安邦智库研究员赵至江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英国种族多元，移民人口在近十几年大幅增长。移民群体和极右翼之间的怒怨日积月累，就在网络虚假信息的流传中集中爆发。一定程度上，骚乱是这种社会分裂的表现。

冲击几何？

骚乱发生期间，一些抗议者闯入商店大肆洗劫，部分图书馆、旅馆被纵火袭击，不少社区的商铺出于对动乱的担忧也闭店休息，部分商店还用木板封住橱窗。

位于东北部的克利夫兰警方初步统计，骚乱可能会对当地带来30万英镑的损失。

旅游业也受到骚乱的波及。时值英国夏季旅游旺季，但事件发生后一些游客因此推迟了行程，英国旅游局首席执行官Patricia Yates表示有听到一些景区人流量减少的消息，一些客运站也因骚乱而停运。当时，阿联酋、澳大利亚、尼日利亚、印度尼西亚、肯尼亚、印度和马来西亚在内的几个国家都建议其公民谨慎出行，远离骚乱地区。

英国德意志银行高级经济学家Sanjay Raja在一份研报中表示，2011年英国的大规模骚乱给英国当月GDP带来0.15%左右的拖累，但近期骚乱的规模要小于当时（2011年警察逮捕了超3000名抗议者，截至8月10日这次骚乱逮捕人数超700人），因而粗略推算，此次骚乱可能会拉低英国8月GDP增速0.05个百分点左右。

8月初，英国财政大臣蕾切尔·里夫斯正在美国访问，极力吸引美国企业到英国投资。但骚乱的意外爆发，引出了新的担忧——社会秩序不稳，是否会影响英国在投资者心目中的形象？

英国外汇交易商Equiti Capital的首席宏观经济学家Stuart Cole则表示，对投资英国仍然犹豫不决的企业可能会把骚乱视作一个负面因素，但大部分投资者都清楚骚乱只是一个短期干扰，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在英国的Astrid已经习惯了各种设施、店铺不时关门停摆的生活，所以骚乱带来的波动都还在可接受范畴。Iain Begg也认为骚乱并没有给英国经济和社会带来多大冲击。

上海外国语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忻华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分析，英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在过去十几年的全球化进程中，加剧了阶层的分化，中下层民众认为自己是被甩出全球化列车的。几年前的脱欧也没有解决实质矛盾，强烈的不满就在此次骚乱中爆发出来。

“尽管骚乱走向平息，但需要关注英国对欧洲大陆的潜在影响，英国的街头运动或许会鼓动欧洲大陆的右翼民粹，导致他们在政治活动上更为活跃。”忻华指出，欧陆国家在移民、阶层分化等议题上的矛盾也很尖锐，所以也有可能会因为某些突发事件而爆发严重骚乱，比如法国去年也因警察枪杀北非裔少年一事引起全国大规模骚乱。

移民、经济与公共福利

2011年，英国爆发大规模暴力骚乱，斯塔默担任总检察长，曾通过“常设执法安排”来加速逮捕嫌疑人、羁押候审及定罪的一整套流程。今年，骚乱再起，有经验的斯塔默迅速出手，警察和司法系统被高效调动，暴力抗议在短时间内被控制。只是，主流的观点都认为，斯塔默只是阻止了街头抗议，但骚乱的根源依然存在，人们对经济、公共服务的不满有增无减。

忻华表示，暴乱发生后，斯塔默政府在议会中受到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反对党会利用各种社会矛盾去抨击斯塔默，这是可以预料的。后续还是要看他如何化解分歧，如何治理经济和社会中的问题。

赵至江看来，当前英国面临的棘手问题，还是和移民问题、难民安置有关。收紧移民政策是工党政府的一个重点，然而，斯塔默现在的资源有限，不管是政治上的，还是资本上的。而停滞不涨的工资、贫富差距扩大和公共服务下降，是导致英国国内反移民情绪上升的重要原因。

去年第三和第四季度，英国GDP连续六个月收缩，陷入“技术性衰退”，但近段时间，英国呈现出尚属乐观的复苏轨迹——二季度GDP环比增长0.6%，增速在G7国家中排名靠前，8月综合PMI升至53.4，为4月以来最高，8月制造业PMI由53.3升至55.2，创两年来新高。

更需要关注的，是地区发展不均衡的问题。Iain Begg表示，骚乱之后，英国政府既要找到应对非法移民的持久之计，也要真正重视英格兰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增长问题。

此次骚乱大规模爆发的地方，大多位于英格兰中部和北部。而据英国公共政策研究所（IPPR）今年3月发布的一份报告，尽管英格兰整体的人均收入从2010年的22.6万英镑增长到2020年的29.1万英镑，但地区的贫富分化却在加剧，英格兰东南部的人均收入最高，2020年达到41.5万英镑，比垫底的英格兰北部（21.9万英镑）大大高出19.5万英镑。照这样的趋势，到2030年，南北的人均收入差距预计将达到22.9万英镑。

此外，英国的公共服务、基础设施问题，则为举国上下所诟病。Astrid谈道，身边几乎所有的英国本地人都对医疗极其不满意，特别是对老年人的照料严重不足。“其实这主要是英国政府的问题，但很大一部分人会相信是移民导致公共资源不足。”

Iain Begg认为，英国在公共服务上需要做的改进很多，从供给侧改革（如放宽新建住房项目审批），到解决漫长的看病排队时间、激烈的劳资纠纷、控制政府赤字等，斯塔默能否给出好的解决方案依然有待观察。

“英国面临的是长期的结构性问题，没有灵丹妙药、立马见效的解决方法。而且，未来的英国还可能重新选择保守化，不同群体之间的界限会愈加分明。”赵至江表示，即使英国社会回归到了暂时的平稳安定，然而困境并没解决，骚乱之类的问题在以后还可能卷土重来，只是在等待一个新的“引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