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丨《掬水月在手》:千秋共诗情

2024年12月07日 05:00   21世纪经济报道

阿茶

编辑向我邀稿之时,我刚从香港沙田的商务印书馆取回叶嘉莹老师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套书。我对古诗词仅谈得上兴趣,无甚研究造诣。接此邀约,实是出于对生生不息的中国诗词的热爱,以及对秉“弱德之美”、传“沧海遗音”的叶嘉莹老师的崇敬与纪念。11月24日,古典文学研究大家、诗人叶嘉莹老师因病与世长辞,各界缅怀之时,再观《掬水月在手》,仍能体会其间时光流转、世事飘零,而诗句不朽、千秋共会的文化魅力。如此,我便试着与大家一起,走入叶嘉莹老师的诗词世界。

导演陈传兴,是摄影家、艺评人,亦是导演、作家。《掬水月在手》的镜头从一组空镜开始,婵娟、清辉、江河、日暮、孤舟、烟树,是中国古诗词意象的缩影。紧接着是一组人文遗迹的长镜头。隋唐年间的瑞兽葡萄纹铜镜,上镌铭文“如珠出匣,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传红。”两汉以至魏晋,南北朝及至隋唐,正是中国古诗大发展的时期。时光的镜头继续流转,河洛舆图、北魏《帝后礼佛图》、唐兴庆宫布局图、碑林碑刻、章怀太子墓客使图、仪卫图,永泰公主墓仕女图缓缓登场。

叶嘉莹老师在《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序言里写道:“唐代正是一个糅合南北汉胡各民族之精神与风格而汇为一炉的大时代。”她认为南朝的“藻丽柔靡”与北朝的“激昂亢爽”碰撞涤荡,使得唐代的诗歌融入了“开创与改革动力”的新生命。影片借助岁月变迁的意象,将古典诗词所蕴含的士人精神和时代情怀以诗意的镜头语言展现出来。

“诗者,志之所在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中国诗词的重要注脚。叶嘉莹一生对中国诗词与文化的研究所得,有两个重要概念,一为“兴发感动”,二是“弱德之美”。

“兴发感动”正对应《文心雕龙》中对好诗文的注释:“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掬水月在手》从叶嘉莹的出生之地讲起。1924年,叶嘉莹在北京出生,乳名小荷子。叶嘉莹在影片中吟诵了一首自己的《木兰花慢》:“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生平?怅卅载天涯,梦中长忆,青盖亭亭。”这正是叶嘉莹亲历忧患、半生漂泊的人生写照。所谓“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

影片将叶嘉莹最重要的研究《杜甫秋兴八首》穿插于影片之中,既映衬叶嘉莹所叙述的不同人生阶段与年代背景,又将诗情、诗兴融于其间,让观者体会诗词“兴发感动”的情感共鸣。叶嘉莹说,诗词中的旧时人事,虽历千年,能引发读者内心的感动。诗词的语言,将自然时令与个人遭际相关联,形成“悲秋”“惜春”“竹韵”“柳情”“荷洁”这样的象征意象。所以“波漂菰米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才引出“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的怆然之感。影片贯穿作曲家佐藤聪明为秋兴八首所作的雅乐,配合自然景象与历史视听将诗词与人生的境界呈现给观众。

叶嘉莹曾以儒家思想解释“弱德之美”:“行有不得,反诸求己。”“弱德之美”是叶嘉莹对温庭筠、苏轼、辛弃疾、朱彝尊等词人的作品中所得出的一种美学特质。叶嘉莹认为,尽管苏辛“豪放”,然“我欲乘风归去”“似花还似非花”“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所传递的不得志仍坚守的哀怨之情,方是词能达而诗不能达的境界。挫折痛苦之中有所持守,是叶嘉莹在明末清初词人朱彝尊词作中所发掘的美感,“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传递出普世的人间孤独与哀痛。反溯而观,杜甫也曾向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现实往往是“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因此他也会写“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影片中叶嘉莹还叙述了自己赴台后的坎坷经历。“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的叶嘉莹,仍然记得老师顾随先生的教导,一切“世法”皆是“诗法”,她吟诗、写诗,诗词成为叶嘉莹在离乱岁月当中的精神抚慰。她怀德,她坚守,始终秉持着“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的忧患之心,在诗词的瀚海中寻找世间万物同频之处,“如来原是幻”,诗词渡苍生。这种情怀,不恰恰是“弱德之美”的一种现实诠释吗?

《掬水月在手》将诗人与诗词,诗词与意象,意象与精神关联起来,以时间与空间的变换让现实叙事与古典诗词交相辉映,使观者既慨叹叶嘉莹“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飘零感自伤”的人生起伏,又感怀于千年诗词共此时的文化力量。“百龄影徂,千载心在”,诗词点亮了叶嘉莹的人生,诗词更因叶嘉莹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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