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美国未来学家里夫金(下):气候变化将主宰游戏规则

2025年01月13日 14:48   21世纪经济报道 21财经APP   郑青亭
危中有机,中国和欧洲正在抓住机会。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 北京报道

“今天,人类正陷入一个自诞生以来的最大危机——一个正在实时发生的大规模灭绝事件,并且我们很可能会失败。”近日,全球知名未来学家、美国华盛顿特区经济趋势基金会总裁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专访时发出这样的警告。

里夫金在其新书《蓝色水星球:重新思考我们在宇宙中的家园》中指出,水圈正在以一种几年前难以想象的方式再野化,这将把我们带入地球第六次生物大灭绝的早期阶段。“科学家告诉我们,地球上多达50%的物种在未来80年内面临灭绝的威胁,现在还是婴儿的这群人在有生之年可能会见证其中许多物种的灭绝。而这些物种在地球上已生存了数百万年!”

他表示,当前,气候变化导致极端天气和气候事件常态化,正在推动人类涉水家园发生深刻变化。到2050年,可能有35亿人面临与水相关的粮食安全威胁,可能有47亿人生活在面临巨大或极端生态威胁的国家中,这将导致人口大规模流离失所和被迫迁徙的情况。

他指出,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是,地球水利文明被困在一个如今不再存在的温和气候所导致的水循环中,因此,无法在需要时随时随地为人类饮用、工业生产和农业灌溉提供水资源。“我们需要重塑我们与水圈的关系,从让水圈适应我们,转变为由我们去适应水圈,从过度集中和超高效的水利运作方法,转向一种更具适应性的方法,以适应再野化的水圈。”

在适应再野化的水圈的过程中,他认为,人类将探索出一系列全新的商业模式。比如,世界各地更灵活的新兴高科技中小企业与合作组织开始通过数字驱动的“供方—用户”直通网络,以近乎零边际成本的方式直接合作,绕过传统的“卖方—买方”资本市场,“全球化”将转变为“全球本地化”。

“人类现在做出的选择以及在接下来的几个世代做出的其他无数的选择将决定地球上的生命能否重新焕发活力、人类能否重获新生。而今我们面临的唯一议题是:与再野化的水圈和平共处,寻找与其他生物共同繁衍生息的新方式。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里夫金说道。

今年80岁的里夫金是一位极具影响力的美国经济思想家、社会理论家,曾经担任过前欧盟委员会主席罗曼·普罗迪的顾问,并从2000年起为多个国家的政府提供政策咨询和建议。他还是一位多产的作家,著有 23 本关于科技变革对经济、劳动力、社会和环境影响的著作,其作品被翻译成 35 种以上语言在全球发行。


美国红州正在支持新能源发展

《21世纪》:有消息称,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的过渡团队已准备好退出《巴黎协定》的行政命令和总统公告。一旦美国再次退出《巴黎协定》,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里夫金:这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过去多年以来,我们不仅一直为欧盟针对中国的“十三五”规划提供建议,而且还为美国提供咨询。大概在2020年1月前后,我与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查克·舒默(很快就是少数党领袖)坐在一起,他问我能否为美国也做一些事情。我和他见了大概10次面后,与他的团队一起提出了一个价值17万亿美元涉及各个部门的20年转型计划。这不是学术理论,我们之前已经对法国、卢森堡、荷兰等地做过这样的研究。但在美国,92%的基础设施是由各州控制的,而不是联邦政府。这意味着联邦政府想推动的计划可能很难在地方落地。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2010年,美国第六大城市圣安东尼奥来找我。CPS能源公司是为圣安东尼奥服务的市政公用事业公司,他们的董事会主席让我为他们在德克萨斯的发展做一个计划。当时,他们正在考虑两种选择,核能和风能。经过计算,我们认为,风力损失很小,没有下降的可能性;但如果选择核能,成本就会超支,可能会让城市破产,因为将耗费城市收入的1/3。因此,我们建议他们选择风能。这与政治有什么关系?一旦让德克萨斯发展风能,它就成为了一个红色州。美国的红色州通常是农业州,有大量的土地。农民们在土地上安装风力涡轮机、太阳能板,每年冬天可以通过土地租赁获得10万美元收入。华盛顿的官僚不知道的是,这些州的农民是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收入的,他们会支持新能源的发展。

我再给你举个例子。美国第二大消费品是F150福特油气卡车,仅次于最大的消费品iPhone。所有农业从业者都开大卡车。在密歇根州,不为人所知的是,福特汽车公司在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两个红色州正在大力投入建设新的电动汽车及电池生产设施。他们说,我们想在这里用太阳能和风能制造我们的F150电动卡车。那两个红州给了他们一切,包括债务减免、优惠贷款,让他们创造了11000个工作岗位。因此,我想说的是,很多红色州正在推进太阳能、风能等新能源技术的发展。这可能是你不会从美国主流媒体上看到的事情,但却是实实在在在美国发生的故事。

《21世纪》:确实是出乎意料,但是特朗普退出的后果是什么呢?

里夫金:他不喜欢风力发电,因为他说风会影响他的高尔夫球场。我们不关心政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超越了政治,而是要在全球化的世界中为高科技中小企业创建分布式技术。在这个世界中,你可以跨越所有时区共享太阳能、风能,与边缘数据中心共享计算能力——这将是数百万个边缘数据中心。

用新的商业模式适应再野化的水圈

《21世纪》:你在书中谈到用分散化、智能化的水资源管理方式减少对大型集中式水利基础设施的依赖。可以展开谈谈吗?

里夫金:对,这很重要。我们需要利用智能数字基础设施来收集实时数据,使用分析算法、GPS技术和物联网监测技术来监测、建模和适应地球水圈、岩石圈、大气圈和生物圈的再野化过程,并评估它们对地球上无数生物的影响。西方有伽利略、GPS,中国有北斗,俄罗斯也有自己的系统,这些是大脑,而神经系统是物联网。我们可以在整个星球上安装传感器,让各个小小的神经系统监测野生动物、生态系统、农田、工业工厂、智能道路等。

随着数据越来越多,物联网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如果你有一辆自动驾驶的电动汽车,你试图向一个远程的大型集中式数据中心发送数据,它可能会崩溃,或者造成延迟。因此,分布式的边缘数据中心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随着分布式新能源发电越来越成熟,我们将可以用手机通过“卖方-买方市场”模式或者是“供应商、用户网络”模式授权出去;也可以通过电动汽车把电力送回电网。在接下来的20年里,分布式基础架构将发挥更大的作用。当然,我们也可以从分布式回到集中式,但一旦遭遇突发事件,我们可以立刻回到分布式。这意味着我们将更灵活。

我还想强调一下水对人工智能的影响。大型集中式数据中心在你需要边缘数据中心时太慢了,制造一块芯片需要约30升的水。2021年,全球产出了1.5万亿块芯片,你可以想象有多少水被消耗了。当你在聊天框上同人工智能对话时,大概每10-15次就会消耗一瓶500毫升的水。每时每刻都有数百万人在做这件事,这将消耗大量的水资源。因此,对于人工智能,我们最好把它限制在娱乐和教育等追求上,而不要过度依赖它。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必须用于全球分布式基础架构,帮助人类监控和管理通信、能源、交通与物流、水联网和物联网,让我们更好地适应地球水圈、岩石圈、大气圈和生物圈日益不可预测的变化。我对此毫不怀疑。

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是,地球水利文明被困在一个如今不再存在的温和气候所导致的水循环中,因此,无法在人类需要时随时随地为人类饮用、工业生产和农业灌溉提供水资源。我们需要重塑我们与水圈的关系,让从水圈适应我们,转变为由我们去适应水圈,从过度集中和超高效的水利运作方法,转向一种更具适应性的方法,以适应再野化的水圈。

适应水圈的新方法将从对水域的管理转向对水域的看管,这种适应水圈的分布方法将由当地居民亲身参与,重新引入了古老的公地治理形式,但治理方式和技术更加先进。比如,水联网通过把先进的物联网传感器嵌入水库和供水管道,可以获得水流的实施数据,大幅节省水资源。微水网格甚至可以现场对本地水资源进行处理,处理过的水可用于饮用和非饮用用途。

从资本主义到水主义的范式转变

《21世纪》:书中有一章题为“从资本主义到水主义的范式转变”。资本主义从根本上无法应对气候变化吗?水主义的核心是什么?

里夫金:当人类开始充分理解水在地球其他主要圈层的演化中所起的作用时,就会发现洛克与斯密关于资本的幼稚观念,即资本是某种人造物,它赋予机械设备、知识产权和金融资产之类的东西以价值,促进了商品和服务的生产、交换和消费以及财富的积累,这是完全错误的。更确切地说,水是自组织并不断演化的地球生命的激活力量,是所有生命赖以繁荣发展不可或缺的媒介。

随着我们更深入地进入地球演化的下一阶段,我们对这颗蓝色水星球生命力的全新理解正带领我们从资本主义转向水本主义。资本主义仿照牛顿物理学模型运转,而水本主义借鉴了热力学定律,这改变了经济学的思考方式。新古典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与实践,通过无时间性的牛顿定律得出它们的运转设想,并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所有经济活动的时间性,而这些经济活动的外部效应会给地球动态圈层——水圈、岩石圈、大气圈和生物圈——的模式、过程和流动留下印记,不管这些印记有多细微,都会波及遥远的未来。资本主义由化石燃料与核能驱动,而水本主义依赖边际成本几乎为零的太阳能和风能来推动经济发展。

是什么构成了如此截然相反的两种构想和组织经济活动方式?资本主义采取理性、超然和功利主义的科学探究方法,而水本主义利用复杂适应性社会-生态系统建模(CASES)研究所有具有亲生命意识的自然现象,以期理解水圈、岩石圈、大气圈和生物圈之间的关系和协同作用,以及自然界的生命演化。现在,随着对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认识的加深,科学界正在从传统的归纳和演绎推理法转向复杂适应性系统,特别是有望在中国和欧洲大获成功,而美国能否有所建树将取决于是否能够接受新的观念。

早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实用主义科学先驱约翰·杜威、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威廉·詹姆斯和乔治·赫伯特·米德就已预见到今天科学探究的这种革命性转变,推崇有意识地、深刻地参与自然探究,也就是说,倾听和迎接自然的呼唤,适应水圈、岩石圈、大气圈、生物圈分秒不停的演化。他们的科学理念是与一个生机盎然的地球不断融合,而不是捆住、平息和预防自然界的演化。

千禧一代和Z世代正在迅猛崛起

《21世纪》:你警告说,我们的城市水利文明正处于危险之中。假设我们能将全球变暖控制在1.5度以下,我们能回到旧世界吗?

里夫金:短期内不会再回来,因为气候变化的结果将持续数千年。我们要做的是把升温控制在2摄氏度以下,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做到。从现在到2060年,我们需要有三代人来完成这件事。当前,我们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刻。但技术就在那里,市场就在那里,没有人可以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正在从地缘政治时代进入生物圈时代,这将在技术上、经济上、社会组织上影响到每个人。在这样的变革之下,学术界正在涌现更多的跨学科研究,这是真正的变革时刻。危中有机,中国和欧洲正在抓住机会,虽然仍然在与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一些东西做斗争,但我对此抱有希望。

我对美国也抱有一些希望,因为这里的科研机构非常活跃。人们可能不知道的是,美国各个州,不管是蓝的还是红的,都依靠大型研究型大学提供新的想法、技术和商业,这与政治无关。不是斯坦福或者麻省理工,而是密歇大学、俄亥俄州立大学、加州大学。这些学校有强大的师资能力和雄厚的科研实力,为当地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发展机会。跟中国各个省市一样,美国的各个州也是相互竞争十分激烈的。

展望未来,虽然全球变暖正在把我们带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有三件事让我感到一些谨慎希望:第一,语言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可以传递知识和经验;第二,人类可以制造和使用工具,从而更好地适应环境并发挥创造性;第三,人类有同理心,虽然会发生冲突,但仍然是天生可以合作的物种。

16岁的瑞典环保少女格蕾塔·桑伯格手举“学校为气候罢课”横幅,号召140多个国家数百万的孩子在周五走出校园,以引起成人世界对气候变化的关注。我知道千禧一代和Z世代迅猛崛起比他们的父辈对气候变化更加敏感,但直到我在米兰见到了三个参与抗议的孩子,我才知道他们的行动是史无前例的。这是一代人第一次跨越国家、宗教、政治等各种边界,在潜意识里将自己视为濒危物种,与其他人一起生活在一个垂死的星球上。你还记得澳大利亚野火肆虐时很多考拉都被严重烧伤吗?很多人看到那个画面都留下了泪水。这就是生物学家所说的“亲生命意识”(Biophilia Consciousness)。

今天,直到遥远的未来,气候变化都将主宰游戏规则,我们只有彻底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才能让人类重获新生。当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进入课堂时,我们应该告诉他三件事:第一,我们生活在一个水星球上;第二,我们是生态系统中的一个子生态系统;第三,我们是众多物种中的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

《21世纪》:你在书中总结道:“我们面前只有一个议程。那就是与正在恢复野性的水圈和平相处,并找到与我们的同类生物一起繁荣的新方法。其他一切都是干扰。”你对我们的未来是乐观还是悲观?

里夫金:我既不乐观,也不悲观。乐观和悲观都没有好处,因为乐观主义者坐在那里等待好的结果,悲观主义者坐在那里等待坏消息。但活动家实际上必须充满希望,但不能天真。今天,人类正陷入一个自诞生以来的最大危机——一个正在实时发生的大规模灭绝事件,并且我们很可能会失败。这就是为什么我谈论新游牧时代、气候护照、瞬时城市的原因,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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