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陈归辞 上海报道

近年来，中国企业对外投资持续扩张，全球化布局加速。这其中不仅包括出于内外环境压力被动出海的企业、发展至一定规模后主动寻求进一步扩张的企业，也涌现出一批生而国际化的企业。

“如今出海已不再是过去意义上的外贸扩展，而是重塑全球价值链、提升经济效能的战略选择。”在近日中欧MBA工业品与出海俱乐部首届年度论坛上，中欧国际工商学院金融与会计学教授、中欧财富管理研究中心主任芮萌表示。

芮萌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本轮出海浪潮呈现出三大变化趋势：一是出海企业的主力军由国家队转变为民营企业；二是出海目的地更趋多元化，涵盖发达国家以及共建“一带一路”国家、东南亚、非洲等市场；三是出口产业的升级，从原来的低端的劳动密集型转向以高端的制造业、中间产品和消费电子产品为主，并从产品出海向产能出海、技术出海迁移。

2024年也被称为“中国企业出海元年”。据商务部数据，2024年中国对外非金融类直接投资规模达1438.5亿美元，同比增长10.7%；对外承包工程完成营业额1659.7亿美元，增长3.1%；新签合同额2673亿美元，增长1.1%，创下新高；向境外派出各类劳务人员数量也大幅增长17.9%至40.9万人。

步入2025年，全球供应链结构性调整仍在延续、深入，特朗普2.0“关税大棒”阴云笼罩，给全球经济与贸易格局增添诸多不确定性，也让中国企业出海面临更为复杂的环境。

不确定性下出海潮持续

特朗普重新就任美国总统后，美国再次频繁挥舞“关税大棒”。今年2月以来，美国对所有中国输美商品累计加征20%关税，其参加美国总统大选时宣称将对华加征60%关税。中国也采取反制措施，对美国特定商品加征10%或15%关税。

3月6日，商务部部长王文涛在全国“两会”部长通道接受采访时表示，当前外部环境带来的不利影响加深，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加剧，冲击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稳定，我国外贸发展面临严峻形势。

关税压力之下，买卖双方博弈激烈。

近期，美国零售巨头沃尔玛公司要求包括厨具和服装供应商在内的部分中国企业，在每轮关税调整中大幅降价10%，以抵消特朗普政府加征关税导致的成本压力。这将导致本来利润空间就不高的供应商直接面临亏损。

沃尔玛的要求遭到众多中国供应商的抵制，双方谈判陷入僵局。3月11日，中国商务部等有关部门正式约谈了沃尔玛。

“短期内，美国对华征收关税无疑会加重中国供应商的成本负担。比如像近期的沃尔玛，高额关税就被要求由中国供应商与消费者承担。”芮萌对记者表示，“中国企业要做好最差的准备。”

与此同时，依赖海外加工贸易或转口贸易向美国出口的商品，也将面临关税风险。

2月1日，美国政府宣布，对来自加拿大和墨西哥的进口商品加征25%的关税，对加拿大加征关税已于3月4日生效，对墨西哥加征关税目前暂缓至4月2日实施。特朗普还表示要对所有贸易国家“对等征税”，市场普遍预期美国下一步将对欧洲、东南亚国家等低加征关税。

当地时间3月26日，美国再宣布对所有进口汽车征收25%关税，相关措施将于4月2日生效。特朗普称，汽车关税将会是永久的。如果在美国制造汽车，则无需缴纳关税。

3月27日，商务部召开例行新闻发布会时称，针对美方加征关税措施，中方已在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下起诉，将根据世贸组织规则推进后续程序。

记者了解到，许多中国出海企业正在密切关注相关政策及其变化，并为应对不确定性做准备，例如避免进入高风险市场、深化在海外市场的本土化等。

“美国加征关税短期内肯定会造成中国企业出海有所回撤，至少会先规避高风险国家，之后再看有没有进入相关市场的新办法。目前受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出海墨西哥的中国企业，此前许多中国企业选择在墨西哥投资布局进入美国市场，以享受零关税或低关税待遇。”芮萌表示，“但中国企业出海依然是大势所趋。”

商务部最新数据显示，今年前两个月，中国对外非金融类直接投资仍在增长，其中，对共建“一带一路”国家非金融类直接投资活跃。

2025年1-2月，中国对外非金融类直接投资229.7亿美元，同比增长9.1%。其中，在共建“一带一路”国家非金融类直接投资55.2亿美元，同比增长17.6%。

2025年1-2月，中国对外承包工程业务完成营业额183.4亿美元, 同比下降5.6%，新签合同额2536.4 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28.7%。其中，在共建“一带一路”国家承包工程完成营业额150.6亿美元，同比下降5.2%；新签合同额309.2亿美元，同比增长33.7%。

值得注意的是，有分析认为，全球并购市场或将出现新的一波机会。

北京大成高级合伙人程家茂表示，从统计数据来看，当前的全球并购市场正处于低潮，不论从交易金额还是交易数量来看，均较前期大幅减少。然而，技术颠覆、后全球化与跨国企业利润池/运营地迁移将会成为并购交易的推动力，再考虑到资金监管放松，并购市场有望出现新的一波机会。

然而，他同时也指出，受国际地缘政治的影响，欧美国家纷纷推出外商投资审查相关制度，实际上是增加了企业跨境并购的不确定性。面临地缘政治和监管趋严的压力，他特别建议中国企业需要关注东道国的政策变化。

联合国贸易和发展署最新发布的《全球投资趋势监测》预测，2025年全球外国直接投资将出现适度增长，这主要得益于融资条件的改善以及并购活动的增加。尽管如此，投资者面临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仍然相当高。

供应链深化本土化

一位中国企业家告诉记者，两年前，身边有朋友去墨西哥建厂，他坚决反对。“作为制造业企业，你要清晰地知道你的市场在哪里。如果你的市场在美国，但为了规避关税去墨西哥建厂，一定是会有巨大的风险的。我认为通过取巧来获得发展机会是极其危险的，要立足长远。”他表示。

芮萌也认为，通过简单贴牌、组装来规避关税不太现实，因为通过目前的先进科学技术可以很方便地溯源原产地。除了墨西哥外，未来在其他市场这样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因此，企业要真正地本土化，把产业链向外转移。

“其实如果企业的核心市场在美国，即使在美国建厂利润空间相较于在墨西哥建厂更小，但却可能更有利于企业在当地的生存和发展，因为真正实现本土化可能会提高产品和品牌在美国市场的影响力。”芮萌表示。

近年来，在成本、技术、市场拓展、地缘政治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中国企业逐渐从产品出口、轻资产试水投资转向在海外建厂。

美国、东南亚、墨西哥等地成为中国海外建厂的热门地区。美国是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之一，且拥有先进的技术和人才资源。东南亚地区越南、泰国、马来西亚、印尼等国家拥有廉价劳动力优势和紧邻中国的地理优势，吸引外资的政策友好。墨西哥则在此前被一些企业视为规避美国关税进入美国市场的途径。

而面对美国新一轮关税，在海外建立生产基地也被许多企业视为规避中美贸易风险的一个方法。

记者了解到，在美国新一轮关税政策落地之前，就有许多中国企业考虑在海外建立生产基地。对许多企业而言，这是某种不得已的选择。然而，也有企业表示，关税只是某种助推，并不是自身出海的核心原因。

“我们的发展实现了从产品出海，到如今的技术和制造出海。”上海纳琳威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董事长肖琳向记者表示，纳琳威已与全球128个国家的约1600个客户建立了直接贸易往来，构建起稳定的全球市场渠道。正是此前积累的全球业务网络和市场经验，为公司推进技术和制造出海筑牢了基础。

车衣是纳琳威的主要产品之一。肖琳向记者介绍，一年前，纳琳威前往五六个国家进行深度调研，准备着手制造端和技术端，在海外建立基地。美国洛杉矶是公司选择的第一站，他们在美国的工厂预计将在2026年投产。

“美国是全球第二大汽车消费市场，消费基数庞大，消费力强劲。我们的车衣产品本身，在美国市场也拥有相当大的刚性需求潜力。此外，美国市场具有较高的势能，我们可以先从美国开始发力，在这里建立品牌制高点。”肖琳对记者分析道。

对于如何做好本土化，肖琳表示，产品方面，其在洛杉矶的工厂会根据当地需求来设计和提供更适合美国车主的产品和服务。供应链方面，纳琳威紧密贴合实际，依据资源适配情况进行合理安排：部分设备在美国本土采购，核心自研设备则直接从中国发往美国。原则上，出海意味着更加开放，公司会真正推动供应链的全球化布局。

与此同时，平衡本地利益也很重要。芮萌对记者指出，中国企业出海时，除了考虑自身商业利益，也需要兼顾其他利益相关者在此过程中能获取的商业利益。在一些市场，中国一些企业依托强大的供应链及成本优势，具备实施降维打击的能力，比如中国的电商，但为了更好地融入本地市场，企业的手法要更加柔和，着重平衡各方利益。

谈及企业出海的挑战，多位企业家向记者指出，海内外市场在制造业水平和生产效率、消费习惯、人才供给、文化、法律、政治等诸多方面的差异，都给企业带来了挑战。是否选择出海、选择去哪儿出海、如何在海外布局，都需要全面而慎重地考虑。

肖琳表示，制造出海中尤其是新材料工艺与定制化设备的适配问题亟待突破。他强调“步伐稳健”的重要性，表示其洛杉矶工厂会首先复制公司已有的成熟方案，然后才会在此基础上去做优化和升级。“因为有时候在中国我们有非常快速的响应能力，但跨越到其他地区，可能出现一些响应上的时差和其他问题。因此首先要稳健，步伐不能一下子迈得太快。”

运连网科技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兼集团CEO王超峰指出，当前跨境供应链面临效率、成本、风险的“不可能三角”问题。他认为，供应链的协同与灵活性是应对地缘政治风险的重要手段。推动供应链多元化布局，结合海外仓部署和库存精细管理，有助于提升供应链韧性。

同时，他也强调，合规管理与风控体系，对于企业实现全球化、有效应对跨境贸易政策波动及产业壁垒增多的复杂局面而言至关重要。